人活一壺茶
不能想象，鄉(xiāng)下的老茶館若是消失了，那人們還怎么活下去。那茶葉，粗的；那茶壺，不但粗，還拙笨。窯場上的廢壺，癟的無妨，殘的無妨，只要不漏水，揀了來，用久了，一樣放出黯光來。那是人氣，俗世稱包漿。幾十年、幾百年，那包漿如鏡子一般，照見人的前世今生。
工藝粗糙、樣式僵板、泥料不純的茶壺叫“鄉(xiāng)坯”，有錢人不屑用手摸它，文人雅士更不屑用正眼瞧它。于是，大量的鄉(xiāng)坯就只能進(jìn)入百姓的寒舍，鄉(xiāng)村的茶坊。村人說，城里小姐生伢，鄉(xiāng)下婆娘也生伢，管它什么鄉(xiāng)坯不鄉(xiāng)坯的，那壺里全是百姓的樂子呢，沒有茶葉也成，大麥炒一炒，比茶葉還香呢。一壺一壺喝下去，一樣舒心潤肺。有時候，人就是活一壺茶，人的精氣神全在壺里。那壺跟著人的姓名，壽根、春生、坤大、來福、根寶。人叫什么，壺就叫什么。人走了，壺也跟著走，入那黃土，幾百年后墳被扒了，壺又重見了天日。壺默默無言，壺不可能說咱幾百年后還是一條好漢。
黃龍山下農(nóng)民王老二的喝茶生涯持續(xù)了一個花甲。他每天清晨起來，去自家地壟拔幾把青菜，摘幾只茄子、青椒，放進(jìn)一只把子弧度很長的竹籃里。搭背在肩上，然后踩著清晨殘月的光亮，去一箭之地的蜀山南街茶館喝茶。因為是老茶客，一個靠窗的座位是為他留著的；王老二一張隔夜的黃臉，在老茶客們的招呼和攀談中慢慢鮮活起來。茶館老板知道，王老二口袋里并無茶錢，不過無妨，茶還沒喝到一半，王老二就會站起來，把茶壺蓋子反蓋在壺上，這個約定俗成的動作表明，他過一會兒還要回來。他去了哪里呢？老茶客們都知道，他去菜市了。他蹲在小街的街沿石條上，不用吆喝，一會兒就把那些帶著露水的青菜和茄子青椒賣了。這樣，農(nóng)民王老二不但有了茶錢，他還有余錢買兩根油條，但他自己是不吃的，一根留給兒子，一根留給老娘。這個規(guī)矩，茶館里的人都知道。那他自己吃什么呢？兩個山芋，是自己帶來的，就藏在兜里。就著茶水，聽著茶館里的各式故事，王老二吃得很香。
這壺茶一喝就是60年，王老二在這里接一口氣，人生里太多的風(fēng)霜、勞累、委屈、不平，都被這壺茶澆卻得干干凈凈。有一天，王老二喝茶的位置空著了。不過，并沒有人占他的位置，好像他還在那兒喝茶。后來許多天，王老二一直沒有來。有人捎信來說，王老二來不了了，他已經(jīng)去了黃泉，大家一陣唏噓。王老二沒來得及帶上那把喝茶的老壺，那把壺一直被冷落在壺架上吃灰塵，后來被一位城里來的先生收走了，說那壺雖然是鄉(xiāng)坯，但上面有一個花甲的包漿呢，這壺應(yīng)該進(jìn)博物館。于是，農(nóng)民王老二雖然歿了，但他進(jìn)民俗博物館了，這事一直被茶友們議論著，最終還是老大不解。
王老二是走了，但他有個兒子，我們且叫他王小二吧。這孩子念書聰明，一直念到碩士。然后在深圳發(fā)展，據(jù)說賺了很多錢。當(dāng)然人也辛苦，壓力大；三十出頭就謝了頂，背也有些小駝。王小二某次帶著老婆孩子回家，算是衣錦還鄉(xiāng)吧。去民俗博物館參觀，無意間就看到了父親王老二用了60年的那把壺。起先他并不知道，這壺跟他父親有什么關(guān)系。講解員嘴勤，把個王老二說了半天。王小二聽著聽著眼淚就下來了，隔著玻璃櫥窗，他突然聞到了父親的氣息，那壺上的包漿，與父親的額頭很是相像。他甚至聽到了父親在喝茶時，喉嚨口那種舒暢的呼嚕聲。他跟博物館商量，愿意捐一筆資金，只是要把父親的壺要回來。這事并不好辦，哪有進(jìn)了博物館的東西，還有要回去的道理？不過，這世界上只有不誠心的人，沒有辦不成的事。王小二請動了當(dāng)?shù)匾晃活I(lǐng)導(dǎo)出面協(xié)調(diào)，并把捐款增加了一倍。說到底，也不是什么名家的壺，不就是一把鄉(xiāng)坯嗎？
王小二拿著這把壺走進(jìn)了父親當(dāng)年喝茶的茶館，坐在父親的位置上，聽老輩人說他父親當(dāng)年的故事。一個立體的父親，在朝他走來，他發(fā)現(xiàn)父親原來在這世上有許多樂趣。那一刻，他理解了父親在這里喝茶的原因，甚至他也想就在這里慢慢喝下去。他蹲在父親當(dāng)年賣蔬菜的街沿石上，諦聽父親哼著輕快的小調(diào)，他相信那時的父親有一份自在與恬淡。王小二明白了一個道理，一生清苦的農(nóng)民父親，自有一種向生活討樂趣的能力。這種能力與性情有關(guān)，與地位無關(guān)。王小二突然覺得，父親比自己富有得多，也幸福得多。
王小二走在小巷里，這小巷一年四季都飄著茶香。無論時代興衰、王朝變更，壺中沸水依然滾，茶里言語撲面香。太多的王老二把年華留在了一壺茶里，泡老了悠悠歲月，慰藉著百年人生。門楣寒磣的老茶館里，那一排排黑蒼的紫砂老壺，不知撫慰了多少潦倒失意的心靈，承載了多少普通人的歡愉和惆悵。壘起七星灶，砂壺煮三江；一個砂壺四個杯，風(fēng)清月朗美紫砂。莫說它支撐著一個乾坤，也莫說它匯聚著綿綿浩氣；就念叨它還能記敘些昨夜長風(fēng)吧，就不枉它還能寄托些人生的念想呢。
